阿 婆
黎秋山
阿婆并不是我们的亲婆婆，可我觉得她就像是我的亲婆婆。
她来到我家时，我还在摇篮中睡觉。朦朦胧胧中听到妈妈的声音：“这是毛毛。”睁开眼睛，一个慈眉善目的婆婆，正笑眯眯地看着我。我伸腿扬臂，跃跃欲抱。婆婆笑逐颜开，弯腰将一把我抱起，喜不自胜：“呵呵，毛毛，毛毛乖，婆婆爱。”妈妈连忙警告：“小心，他要尿尿。”话音未落，“嗤——”一泡热尿已然淋湿了婆婆的阴丹蓝布襟褂。
阿婆的衣着朴素普通，似乎一辈子都穿斜开襟的唐装布褂，我没见她穿过其它款式。颜色也没多大变换，好像没超过三种，阴丹蓝算是最亮丽的了，一般都是深灰或浅黑色。但干干净净、齐齐整整，把我也拾掇得干干净净、整整齐齐。自从她来到我家，妈妈和爸爸都如释重负，省心又省事。我并不天生调皮，只是在娘胎里没把生物钟调好，白日睡得沉稳香甜，晚上却精神抖擞，喜欢敲敲打打，凡触手可及的东西都成了我儿时的玩具和乐器。妈妈身子骨单薄，经不起折腾，每天晚上都是爸爸在困倦中奉陪，让我自个儿在乒乒乓乓中玩得晨昏颠倒，乐不可支。爸爸妈妈因为要上班，交给阿婆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这件苦差事。让爸爸大跌眼镜的是，第三天他和妈妈下班时，竟惊奇地发现我躺在摇篮里哐啷哐啷地摇着拨浪鼓欢迎他们。而且从这晚起，左邻右舍均再也听不到那若隐若无、忽强忽弱、此起彼伏的敲打夜鸣曲了。爸爸钦佩得几乎要五体投地，问阿婆是如何调教的？阿婆淡然一笑，说：“毛毛那么乖，哪里用调教？我两个儿子那么调皮，我还不是一个人拉扯大了。”
阿婆不说，爸爸妈妈都解不开这个谜。只是将一个铝碟作为“古迹”，保存下来了。那铝碟是我儿时的玩具，被我敲出无数浅浅的坑坑洼洼，记录了家庭岁月曾经的艰难、欢乐与深深的爱，至今依然盖在家中厨用的盐罐上。不过，阿婆说的也许并不全是事实。她是市郊人，丈夫去世早，的确很苦。但两个儿子我不觉得调皮，一个我叫其“八哥”，到海南岛当兵，复原后在工厂工作；另一个我称呼为“十哥”，一直是工厂师傅。两人都憨厚和蔼，十分可亲可敬。可不管怎样，妈妈一锤定音，确认了阿婆在我们家中的位置。妈妈教我称呼：“阿——婆。”
从此，我在人世间便有了三个监护人：妈妈、爸爸和阿婆。爸爸妈妈上班时，阿婆便是我唯一的玩伴、依靠、保护人和教育者。阿婆善于制作米糊，她调制的米糊香、韧、滑、嫩，细腻可口，滋润着我成长。阿婆并不识字，却满腹儿歌童谣。那洋溢着方言音韵的儿歌童谣，当年曾多少次伴随我入眠，至今依然回旋在我的梦乡：“糖公仔，真好睇，又得食，又得睇……”“囤囤转，菊花园，阿妈带我睇龙船，龙船唔好睇，返黎睇鸡仔……”“肥婆肥冬瓜，生仔生南瓜。生得几多只，只只有尾巴。阿婆笑哈哈，阿公喊喳喳……”“落雨大，水浸街，阿哥担柴去街卖，阿嫂系屋绣花鞋，花鞋花袜花腰带，好天摞来晒，落雨执拾埋……”“月光光，满地堂，晒棉被，晾木床。银光照，悄梳装，梳起蓬头天大光。手把梳盒轻轻放，免得惊醒读书郎……”阿婆还懂得许多神仙鬼怪的民间故事，我印象最深刻是故事里的雷公，那是位相当严厉的神明，不但惩恶扬善，也会教训不听话的顽童。南方雷雨多，每当霹雳轰天时，我常常被唬得往阿婆怀里钻。人曰，中国百姓丰富的民间传说，孕育了蒲松龄不朽的伟大著作《聊斋》，是也。
我刚学会行走，妹妹出生了。她躺在摇篮里，我和阿婆经常守护在旁边，听阿婆娓娓吟唱动听的童谣，讲述精灵鬼怪的传奇。有时阿婆要做事，便将妹妹背起，我蹒跚地跟在阿婆身边，形影不离，直到妈妈下班回家。当我和妹妹都能满院撒欢时，小妹妹也来到世界上。阿婆依然悉心呵护着，连跟头都没让她摔过。日复一日，月复一月，年复一年，三兄妹在父母的养育和阿婆的拉扯中慢慢地成长，先后进了幼儿园和小学。阿婆的角色也逐渐转变，更多地担负起清洁、洗衣、买菜、烹饪等日常事宜。阿婆煮的饭菜非常可口，我特别喜欢吃番茄水豆腐烧牛肉，每逢必定狼吞虎咽，让阿婆高兴得嘴都合不拢。妈妈身体弱，也爱吃阿婆炖的鸡汤，特别是因病住院时，更是餐餐难舍。
阿婆和我们朝夕相处了十一个年头，妈妈去世后，阿婆也离开了我们家。爸爸带着我们，一度被下放农村，小妹妹在幼儿园寄托，周日阿婆接回她家。阿婆在城里的住处，也曾成了我们返城时唯一的立足之地。
阿婆是个好人，得到我家上下、左邻右舍交口称赞。她只有一点受到爸爸妈妈的批评：阿婆不喝开水，只喜欢喝井水。后来城市进步，用上自来水了，她也还是直接酹自来水喝。然而阿婆身体却很硬朗，几乎终生无病无痛。九十岁人了，依然能挑一担水稳稳当当地健走。阿婆享年将近百岁，安详辞世。每当风雨雷霆之际，我都会想起她老人家。我总想依偎着阿婆，倾听阿婆在电闪雷鸣中的安慰：“毛毛乖，毛毛听话，毛毛是个好娃娃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