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第一次见伊红梅的时候，我觉得她太妖了，一个女人，怎么可以这样妖呢？
从美国读了硕士回来之后，我创办了自己的企业，28岁了，依然独身，我人长得不算难看，现在男人只要不难看，加上有钱多金，女人就会趋之若鹜。
我到北京，在中宣部的老同学为我接风洗尘。老同学说，你都28了，还钻石着啊，这得让多少女人惦记呀，你别诲人不倦了。我告诉他，不是我不想结，而是我看不上身边的女人，哪一个不是为我的钱啊，爱情一旦和钱沾上，立刻就很污浊。
接风宴会上，我见到了伊红梅。老同学说，怎么样，靓吧？去年从澳大利亚回来的，一直在国外长大，别看年轻，经历不少，对了，她写了本新书，正在热炒呢。我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下，黑发，象牙一样白的肌肤，在隐约的灯光下，有一种逼人的美。她也看着我，目光碰到一起的时候，我们都笑了。
我的心跳了一下，人和人，是不是有故事，第一眼就知道了？她很妖，那天耳朵上戴的是藏饰，长长的链垂下来，修长的脖子上一条银链子，有黑钻点缀着，很扎眼。她向我嫣然一笑，来，我们喝一杯吧。老同学就笑，说我们是色男色女，酒桌上最好看的男女在一起喝酒真是一道诱人的风景。
同学的话让人很受用，确实，我和伊红梅是最暧昧的一对，酒桌上的暧昧几杯酒就能看出来。她跟我喝了几杯，后来有点醉了，跑到卫生间去吐，我跟了出去。伊红梅出来的时候，看到我在楼道边站着，她朝我一笑：你跟着我做什么？我说，喜欢你。她笑着，走到我近前，真的呀。说完，居然转身走了，把我一个人扔在了那里。
晚上我打电话给老同学，讨了伊红梅的电话，老同学说，真要追她呀，告诉你啊，她是离过婚的，我们上中学时，好多男生为她打架呢，你别轻易招惹她。
躺在酒店的床上，她的面孔在我的脑海里飘来飘去，一些散乱的念头让我无法入睡，不知过了多久才沉入梦乡，梦中全是这个女人，在一堆水草里潜伏着，我找啊找，变成了一条鱼，游来游去，却被水草缠住了，怎么也摆脱不开，越缠越紧，然后我就醒了。外面是很大的月亮，又白又大，我点了一支烟，找出伊红梅的电话，拨了过去。居然没有关机，我很兴奋。是我。我说，我是周子明。你那里有月亮吗？她说，这这里又大又白。说完，她放了一段京剧给我听，“荒原寒日嘶胡马，万里云山归路退……伤心竟把胡人嫁，忍辱偷生计已差，月明孤影毡庐下，何处云飞是妾家……”听完，手机就挂了，我再打过去时，她关机了。
天啊，我想，这是真的吗？怎么好像闹聊斋？我再也睡不着了，一直坐到天亮。
2
这之后，我常常会跑北京。来了就给老同学打电话，请他吃饭喝酒，有时会提一句，那个谁呢？我假装与她没什么干系。老同学就把她叫来，她总是姗姗来迟，一来就满场惊艳，惹得男人们为她鼓掌。我坐在角落里偷偷看她，她也看我，完全不动声色。真会装。我想，这才是欲擒故纵呢。我喜欢这种感觉，这样不易得手的女人让我感觉有趣味，她的拒绝，都是一帖多妙的药啊，引力那么大，让我脱不了身了。
再一次来北京，我没有告诉她，而是直接到了她家楼下。通过防盗窗看到是我，她惊叫一声，啊，人家还没洗脸呢。我说，我就是想看到你的眼屎。眼屎，多么家常啊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很可爱，明显的，她是在乎我的，不然，那么在乎容貌做什么？
20分钟后，一张粉面桃花出现在我的面前。我笑着，递给她太太口服液，说上次看了她气色不好，喝一点可以养颜，祝她永远这么年轻美丽，永远28岁。我老了，她说。我就更笑了，我非常清楚，女人说自己老的时候，往往是不认老，逼着男人夸她年轻呢，于是我说，是吗？来，我看看。
我离得她很近，近到只有不到10厘米，我能听到她的呼吸，我想起《胭脂扣》中十二少与如花对视时说，如果你躲开，你就不是我要的女人。从她的眼神中，我看到了期望、暧昧、爱、情、欲，夹杂着单纯和纯粹，那是一种对我的渴望。我抱起她，闻得到她身体里的芬芳，我说，用这么多香水？她答，诱惑你啊。妖精。我骂着，然后，用脚关上卧室的门。
这是我温柔的蜜月乡，四月，杨花万里路，我沉醉在北京的夜色里，不愿醒来，回什么南京啊，就在这里沉醉下去吧。
3
我往北京跑了半年。那半年，是我最得意的半年。公司做得出色，人又泡在爱情里，真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啊。
老同学问过我是不是还钻石着，我说，是啊。我没有说出伊红梅，不知为什么，我总觉得她结过婚，配不上自己。我喜欢她，沉溺于她，可是，要和她结婚却是另外一回事。这样的情网，我愿意掉进去，可不愿意掉一辈子。她只是我艳遇中的女主角，招摇着，与爱情有染，与婚姻无关，我要的，还是一个百合妻子。
半年后，我遇到朱姗姗。朱姗姗是刚毕业的大学生，有良好的家世，而且，她是那种小家碧玉型的女子，又美丽又温柔，一看就是好太太的类型。我没有犹豫，求了婚，是的，我没有求爱，我求了婚。朱姗姗一家和她都很高兴，我是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，万人瞩目，当然，这样的婚事求之不得。我打算结婚了，不玩了，29岁了，三十而立嘛，说的也是立子吧。
最后一次去北京，我没有告诉她，怕她来接机，每次接机，她都花枝招展。所有人全在看她，那时，我很虚荣，但现在，我要躲着点，不能太张扬了，因为，我要结婚了。当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，她兴奋而慌张，骂着我，你们，人家还没起床呢！
还是那样的话，我却不心动了，低头看那床上的她，果然是老了，和朱姗姗比起来，有了细细的皱纹。我忽然就说了，红梅，我要结婚了。那盖着被子的脸慢慢就露了出来，露出很斑驳的残妆，她看着我，看了好久，然后说，好呀。
本来，我是想第二天早上给她留个条子告诉她的，可不知怎么就说出来了，那些话好像水一样，流得到处都是，好像屋子全是水的，有种被淹的感觉，我觉得喘不过气来。已经九月了，怎么天气还是这么热，北京的秋老虎真了不得。我几乎是自言自语。屋子里的空气是死一般的寂寞。
那，那我还有一单生意要谈，我走了，我觉得自己的谎言那样苍白，甚至说出来时都有气无力。我走到门口时听到她在屋里说，你还没有吃早饭吧，想着自己吃早饭。
我几乎是跑着下楼去的，在关上门的刹那，我好像听到被子里的人呜咽着，那样绵软，那样凄惨。我跑着，一直到楼下，蹲在栅栏外，写着一个人的名字。
那天，我直接飞回家，没有在北京稍作停留。
4
结婚后，朱姗姗果然是贤良得很。
那样贤良，贤良到无聊。进门的拖鞋，卫生间的热水，永远放着我爱听的《秋日私语》，只因为最初和伊红梅相遇，那个饭店放的是《秋日私语》。
我突然喜欢了京剧，那天晚上，伊红梅放给我听过的。我查过了，是文姬归汉，程砚秋老先生唱的，她是把自己比做那个出了塞的女子呢，伤心才把胡人嫁的，看来，她是后悔那段婚姻的。
我有了孩子，比以前更忙，身体发了福，应酬更多。朱姗姗永远不会撒娇，不会和我吵架，永远那样温柔的笑容，那笑容让我觉得苍白无力，甚至，我很生气，朱姗姗怎么会一脸的肌肤胜雪？甚至生了孩子，她还是如少女一样的体型，我甚至厌恶她的年轻，她的眼睛永远没有眼屎，脸上永远没有皱纹。这多么可怕！
我终于知道，我在怀念，怀念那个有了细细皱纹的女子，甚至，我爱她脸上的沧桑感。翻看杜拉斯的《情人》时，我泪流满面！我更爱你沧桑的容颜！杜拉斯是这么说的，说得多么对啊。那是爱一个人到极限才会有的话啊。
晚上，我无聊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，儿子和朱姗姗在客厅里玩着拍手游戏，我看着他们，无限的伤感，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，这么温馨的场面，我的妻，我的子，我总觉得与我无关似的。我不能亲手毁了这一切，我无能为力。然后，我倒在沙发上，听着电视剧里的男欢女爱，没完没了的清代戏，没完没了的爱恨情仇。
第二天，我打电话给伊红梅，那个几年前的号码，还在用吗？是一个男人接的，问我找谁，我说，打错了。
是的，错了，从一开始就错了。
老同学突然出现在南京让我惊喜了一阵子，毕竟是大学时的上下铺啊，两个人坐在秦淮河的游船上喝酒，老同学正是少年得意，却看出他的满脸寂寞。我很快醉倒。一个想喝醉的人，是容易醉倒的。
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着，一滴滴落到秦淮河里，像是我的眼泪吧，只能掉到河里，一江春水向东流，我的苦和谁说呢？
那个伊红梅现在在哪里呢，好多年没联系了。我假装无意地问起伊红梅。她呀，老同学说，你不知道吗，前几年秋天出了车祸，在北京二环上，车速超了160，撞死了，早的事了，怎么想起她来了？
我只觉得心中一震，又觉得突兀的哽咽，一口酒卡在喉咙里，再咽下去，已经是满脸的泪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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